【逸仙高研工作坊·春阳台】非二项性的诗学想象力:科幻文学宇宙2.0

稿件来源:中山大学人文高等研究院 发布人:杨红彬 发布日期:2024-03-18

2024年3月10日,首期“逸仙高研工作坊·春阳台”在春阳台剧场举行。美国韦尔斯利学院东亚系宋明炜教授主讲“非二项性的诗学想象力:科幻文学宇宙2.0”,作家双翅目、顾适、糖匪参与对谈,中山大学人文高等研究院副院长、中国语言文学系林峥副教授主持活动。

 

对谈现场

 

一、非二项性与“高密度”的科幻小说   

 

讲座开头,宋明炜教授举例阐明本次讲座的基本概念“非二项性”(nonbinary)。他指出,文学的理解不应该被框定在固定性的二项对立的方式之中,如美籍华裔科幻小说作家、《三体》英文版的翻译者刘宇昆(Ken Liu)的科幻构思具有抒情诗的色彩,他受到诗人埃德娜·圣·文森特·米莱(Edna St. Vincent Millay)的影响,也曾引用奥登(W. H .Auden)的诗句,在其小说文本中绽放出动人的力量。如若在理解科幻小说时受限于流行文类,我们可能会错过科幻小说深层肌理中更有先锋性和开拓性的部分。

 

韩裔美籍科幻理论家朱瑞瑛(Seo-Young Chu)在其著作Do metaphors Dream of Literal Sleep? A Science-Fiction theory of Representation(隐喻是否会梦见真实的睡眠?一个有关表现的科幻理论)中提出以下观点:“科幻小说作为一种摹仿性话语(mimetic discourse)”,和现实主义小说不存在概念上的区别。宋明炜教授结合自己阅读西西的小说《钦天监》(2021)的经验阐释该论点,西西在小说中以大篇幅描写一支铅笔,这其实展现了科幻小说式的“高密度”的书写方式——如描述陌生的异世界事物一般铺陈大量细节。相比起“高密度”的科幻小说,聚焦于日常生活的现实主义文学是“低密度”的,这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文学理论上超越二项性的统一立场。另外,朱瑞瑛(Seo-Young Chu)还指出,科幻小说与诗的关系远大于长篇小说与诗的关系,这涉及到“verbal density”等一系列风格与修辞问题,也呼应了讲座开头刘宇昆小说给人以诗意感受的例子。以上例子启发了宋明炜教授以非二项性的方式看待科幻小说,而非仅仅在类型文学的语境中理解科幻。

 

二、思想实验:《狂人日记》是科幻小说吗

 

宋明炜教授曾在《<狂人日记>是科幻小说吗?——论鲁迅与科幻的渊源,兼论写实的虚妄与虚拟的真实》(2020)中运用大量实例论证《狂人日记》与鲁迅的科幻阅读、翻译经验的关系。他提到,鲁迅的早期论文《说鈤》(1903)诞生于《狂人日记》之前,他在文章中为中国人描述当时最新的物理学发现“镭”,鲁迅用一种具有惊异感的语言描述元素和电子,我们可以在鲁迅的文章中进一步打捞科学史的实例。

 

昔之学者曰:“太阳而外,宇宙间殆无物质。”历纪以来,翕然从之;怀疑之徒,竟不可得。乃不谓忽有一不可思议之原质,自发光热,煌煌焉出现于世界,辉新世纪之曙光,破旧学者之迷梦。

——鲁迅《说鈤》

 

那么,早期关心世界先进物理学发现的鲁迅是否知道量子力学?宋明炜教授在科技史与文学史的交叠处中寻找线索,发现鲁迅的同时代人夏元瑮(1884-1944),其父是参与小说改良的夏曾佑,后者与鲁迅有些交集(《域外小说集》的获赠人中就有夏曾佑的名字)。夏元瑮在1905年出国留学学习力学,后就读于普朗克(Max Planck)门下,回国后严复聘其为北京大学理科学长。1918年修订理科课程,夏元瑮提出增设“相对论”“原量论”等课程。新文化运动中的赛先生不仅是十九世纪的科学,这提示我们《狂人日记》诞生于一个确定性的知识系统被挑战、被颠覆的时代中,而其书写本身也展现了中国文学现代化过程中内在的知识型(epistemology)转变——对于鲁迅与科幻的关系来说,鲁迅的小说展现了“看的恐惧”,引导人们在日常生活表层之下发现另类真实性,在文字的缝隙中看到深渊。宋明炜教授将《狂人日记》置于二十世纪初期知识型大爆炸的背景中,并与“中国科幻新浪潮”一代作者刘慈欣与韩松的作品并举,挖掘后者文本中有关鲁迅思想的诗学根基,发现了一个具有多重意义的褶曲(fold)时空

 

三、作为非二项性文本的刘慈欣

 

 

在小说《三体》中,刘慈欣分别给予了女主人公们 “复仇女神”(叶文洁)、“伊甸园里的夏娃”(庄颜)、“圣母”(程心)的角色,男性角色则更类似于硬汉或理工男,这种紧贴类型化的性别身份招致了一些读者的不满。同时,小说角色程心因为心软未能完成使命的情节也引发骂声,这反映了不少人从单一的男性话语的角度解读刘慈欣的科幻小说。

 

宋明炜教授追溯科幻小说文类的诞生阶段,为我们指出科幻小说在性别问题上的非二项性。科幻的现代源头是女作家玛丽·雪莱(Mary Shelley)在一八一八年出版的《弗兰肯斯坦》,这部小说参考了巴洛克时代的巨著《失乐园》,影响了科幻文类此后的话语走向、感觉和思想结构。而作家伍尔夫(Virginia Woolf)在一九二八年出版的《奥兰多》也同样具有颠覆性的巴洛克色彩,小说主人公奥兰多“从一种性别变成另一种”(from one sex to the other),这一情节亦可以作为科幻小说五百年间历史的注脚——科幻小说中存在撼动二项性结构的性别关系,同时作为一种文类,从莫尔的《乌托邦》和《失乐园》算起,科幻小说也是弗兰肯斯坦式的异形新物种、无类可归的弃儿

 

一部传记起于一五〇〇年却延续至今,人物名叫奥兰多。生平:唯有一个变化是从一种性别变成另一种。

——弗吉尼亚·伍尔夫:《日记》一九二七年十月五日

 

在以上认识的基础上再观《三体》以及程心这一角色,我们可以看到,小说文本结构深处存在着女性的时间。程心是整个三部曲最重要的“诗心”,不忍之心使她真正跳出了“黑暗森林”,推动了零道德的宇宙的历史——程心活到了最后一刻,她留下的文字便是留给下一个新宇宙的“地球往事”,这个情节设计中回响着刘慈欣浪漫主义和人文主义的心声。这也是一个打破关于科幻文学刻板印象和二项性固定结构的例子。

 

四、褶曲时空里的科幻文学

 

 

宋明炜教授提到自己目前正在编著的一本科幻选集,是受到顾适的小说《嵌合体》的启发。该小说以跨物种、跨类别的“奇美拉”(Chimera)为主题,文本构成的方式也具有相应的特点。宋明炜教授介绍了参与本次对谈的三位作家(顾适,双翅目,糖匪)及其主要作品,认为这三位女作家都是突破科幻被男性垄断的固定形态的新生文学力量的重要代表。

 

宋明炜教授最后提到十九世纪用男性笔名写作的乔治·艾略特,从哲学史的角度梳理文学现代性的线索,艾略特的重要意义还在于她翻译了斯宾诺莎的哲学,而在今天的理论界,斯宾诺莎的遗产是对现代性已经崩坏之后的未来最具有启发的思想资源。在从笛卡尔到黑格尔为基础的二元论现代性哲学路线之外,斯宾诺莎的一元论和莱布尼茨的单子论则或许为我们展示理解世界的其他知识型——我们需要在一种流动的状态中理解世界。处在古典知识型建构起来之前的巴洛克时代的多元思想,影响了福柯、德勒兹等当代哲学家,特别是德勒兹对福柯哲学的总结与阐释,诞生了“新巴洛克”(neo-baroque)理论。宋明炜教授指出,如若说现代性、写实主义理解世界的逻辑是两点之间是一条直线,非二项性的方式则是折叠、褶皱的,两点之间可以涌动着无限的可能性。我们传统理解的文学与生活是一个线性的关系,但在科幻小说中,每一次奥德赛,一旦启航就不会再回到现实,而是克服了此岸与彼岸的区别,世界永远不断在生成之中。今天参与对谈的三位作家的作品正是为我们带来了非二项性宇宙的各种奇观。

 

、探索与争鸣 

 

春阳台剧场的舞台拉开,窗外是雨声、蛙声、荷影与天光。在打破的流动感中,三位作家上台就坐,开始最后的对谈环节。

 

关于写作时是“点子”还是现实先行,以及写作科幻小说是否包含了改变世界观的努力,三位作家给出了自己的答复。顾适认为写作过程本身就是非二项性的,思想和现实并非二元对立,正如勒古恩(Ursula K. Le Guin)描述推想小说(speculative fiction)时所说,“如果事情发展下去,它就会变成这个样子”,作家会很自然地受到现实中的技术新进展的启发,比如人工智能技术的更新换代,然后在脑海中进行推演,形成了“点子”,这些新的场景又会对人物以及人物之间的矛盾产生影响。最终,思想和现实之间会是一个互相影响、互相促进的过程。

 

双翅目认为自己是“点子文学”,在从小阅读的经典文学和科幻文学的基础上,她在写作中有意识求“新”。她认为科幻文学场域和自然科学场域最大的不同在于后者要求落地的实验成果,而科幻则不需要落地,它支持通过推演想法留存多样的思维模式以探索世界——科幻文学是一个非结果导向的、向外探索的工具

 

糖匪支持这一观点,她指出早期的自然科学发现在工具技术水平落后的情况下也具有类似科幻小说的推测的性质,另外科幻小说也应该成为不断推翻旧发现的、创新的有生命力的文类。在总结自己的写作情况时,她强调自己会刻意压制自己,确保写作不是受到其他因素的裹挟,而是由强烈的创作冲动驱使。这种冲动是复杂的,是自我表达和回应当下、探索世界等多重意向的混合体,而冲动驱使下产生的文字风格也是和故事高度贴合、互相生成的。另外,科幻小说之特殊之处在于需要以科学话语支撑叙事并符合逻辑,这也是在科幻写作中需要额外注意的。

 

贴合前几个部分讨论过的科幻中的性别问题,几位老师就女作家的性别身份是否影响了科幻写作展开讨论。双翅目提到自己早期的创作受到《星际迷航》等作品影响,偏向非性别(去性别)的写作状态,近年受到MeToo等女性主义运动和相关讨论的影响开始重新反观自己作为女性的写作身份,并且思考如何拓展更多的写作可能性。她最近比较关心女性特有的生育经验,好奇该经验对小说写作、小说力度可能产生的影响。糖匪就该话题指出,女性选择生育与否只是不同的生命路径,不论是选择哪一条,只要以充满反思性、思辨性的态度感受当前阶段即可。另外,她回忆自己是17年才开始有强烈的女性意识(views of female),开始觉得和女性站在一起是自己作为创作者的需求和冲动,而她的创作方式、内容也是和这一思想轨迹浑然一体的,《后来的人类》(2023)反映了她性别思想的转变。

 

顾适总结了自己思考女作家身份的几个阶段:她曾经很抗拒“作为一个女作者,你是怎么开始写作的”这一问题,但现在,她意识到自己抗拒的并非女性身份,而是隐藏在“女作家”概念之下的刻板印象:感性、“软科幻”等等;到了16、17年,中国科幻与世界接轨,她的作品被翻译到国外,在面对“为什么你作品的主角都是男性”和“为什么你的作品都没有中国的特点”等问题时,她开始思考自己如何作为中国的女性进行更有主体性的写作,反映独特的生命体验。而在这一过程中,作家可以选择对抗性地书写自己面对的困境,也可以选择建构性地展望更加平等的性别观以及可能的积极未来,而后者正是她正找寻的方向,她希望以女性的、创造性的、非二元的方式去书写这一世界。

 

关于科幻文学与未来的关系以及科幻的未来,糖匪认为,科幻是以推想的方式阐释未来的可能性,并作用于今天,具有生成性。顾适结合自己的城市规划师职业,提出科幻早已走进了现实,科幻是一种方法和生活方式,如现代人与古代人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不再依赖“圣人”“古人”或是“祖先”的话,而是通过未来视角的“规划”“目标”等来指导当下的行动。双翅目支持科幻进入了生活这一观点,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渗透了技术,科技的个体化与创作的个体化正是未来的状态,这也是莱布尼茨式的多元视角主义(perspectivism)的未来状态。宋明炜教授补充道,科幻文学可以看作是一种生成世界的方法,西方文学中一直存在这样的隐喻性的颠覆性路径,从古罗马时代的卢奇阿诺斯,到伏尔泰,甚至哥白尼有关日心说的描述,都是一种违背世界现实感受,但生成一种新知识、新思想的文学,科幻小说是21世纪的文学,具有前瞻性,科幻小说中有新的现实生成的过程

 

对谈环节结束后,现场观众踊跃提问。窗外雨声淅沥,讲座在疏朗的风光中结束,全场掌声雷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