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前沿”课程讲座第一讲纪要 | 朱刚:从形质论到意义本原论:现象学时间理解的范式转变与张祥龙的“亲亲时间现象学”
2024年2月29日,中山大学哲学系2023级研究生“哲学前沿”系列讲座第一讲在锡昌堂103室举行。本次讲座由中山大学哲学系朱刚教授主讲“从形质论到意义本原论:现象学时间理解的范式转变与张祥龙的‘亲亲时间现象学’”,由中山大学哲学系郑辟瑞教授主持。

中山大学哲学系副主任张清江副教授作开讲致辞,介绍了系列讲座的背景和对同学们的期望,并对朱刚教授多次为“哲学前沿”课程讲座的“开荒”表示感谢。
朱刚老师开场介绍了本次讲座主题的背景,尤其谈到法国现象学家米歇尔·亨利的质料现象学带来的启发,后者从形式-质料这一基本架构出发对胡塞尔现象学提出了批评。根据这一架构,朱刚老师将西方传统哲学中的时间理解的主要范式界定为形质论,而将现象学的时间理解视作对形质论的不断克服和对意义本原论的不断深化。

在传统西方哲学中,尽管存在不同的时间理解范式,但形质论无疑占据了突出地位。形质论首先是用来解释事物的理论,在其中形式相对于质料占据了主导地位,而根据这种范式所理解的时间,就被视作事物的构成形式。不过在以康德为代表的传统哲学中,时间仅仅被限制在认识论层面,用来解释感性事物的构成,因此观念对象、理念、共相等非感性事物就被视作超时间或非时间的存在者。这样一来,时间的本原地位就被遮蔽了,它对一切事物的原初构成作用就被简化了。
在胡塞尔现象学中,对事物理解的基本范式不再是形质论,而是意义论:事物经过现象学的悬搁之后被更为彻底地理解为意义统一体。由此导致的是作为一切意义构造之本原的绝对意识。但胡塞尔对绝对意识的本原地位有所保留,并留下了一个使其暂时沉默的“最终的和真正的绝对”。胡塞尔学界对此众说纷纭,朱刚老师则认为这个最终的本原乃是作为活的当下的时间。尽管胡塞尔的时间哲学有前后期的变化,但总的来看,内时间意识的原综合作为原初时间乃是作为意义统一体之任何对象的构造性本原,对一切意识构造都具有奠基性作用。
但胡塞尔对原初时间的理解仍然局限于意识,而后来的海德格尔则认为真正原初的时间形态并不是意识,而是存在植根于其中的境域。
于是顺着对胡塞尔现象学的反思,讲座过渡到海德格尔的时间哲学。朱刚老师首先明确了无论是在海德格尔前期,还是其后期哲学中,存在之意义问题始终是其首要的关切,而正是对存在意义的追问才引入了时间:时间性构成了存在之意义,而存在则植根于时间之中。对存在之意义的追问最终落到对此在之存在的分析上,后者以操心为其存在结构:“先行于自身的-已经在……之中的-作为寓于……的存在”。这样一种操心则以原初的生存论时间为其意义:将来-曾在-当前的绽出统一,它们具有“向自身(Auf-sich-zu)-回到(Zurück)-让照面(Begenlassens von)”的结构。此在的操心的三个环节分别奠基于原初时间性的三重绽出,因此只有通过被还原到这样一种同样分环勾连的时间性,此在的种种本真或非本真的生存可能性才能到时(zeitigen)。
然而,无论是胡塞尔还是海德格尔,他们的时间理解都仍有局限。首先,尽管两种时间理解都让时间性具有本原性的地位,并且是形式与质料的统一,但两位现象学家对时间性的刻画仍然偏于形式化,仍然需要以形式结构来描述时间。其次,无论是哪种时间哲学,它们都漏过了作为人的真正最原初的被给予性,即亲子关系或亲亲经验,这种原初被给予性乃是最原初的时间形态。
列维纳斯初步实现了对胡塞尔和海德格尔局限性的克服。他将自我与他人的伦理关联本身视作时间,以便凸显时间的伦理质料内容;同时,列维纳斯以生育(父子关系)所实现的无限时间为时间的原初形态,从而首次进入到人的真正原初构成性境域。
但列维纳斯的这一突破同样有其局限性:一方面是作为原初时间的自我与他人的伦理关联在父子关系中缺位了,以至于没有从质料层面凸显亲亲作为实事本身和意义源头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列维纳斯过于凸显自我的“亲”的身份,而忽略了自我在亲亲中首先作为“子”这样一个原初实事。而张祥龙的“亲亲时间现象学”正是在这一点上做出了进一步的突破。
朱刚老师提到,张祥龙首先明确了意义源头的问题是哲学的基本问题,其次将意义源头确定为原初时间性,即作为境域性发生机制的时间。这一思想在胡塞尔那里体现为原印象-滞留-前摄所组成的晕圈结构,在海德格尔那里则体现为将来-曾在-当前化的绽出统一。同时,受到结构主义的影响,张祥龙认为只有原初的差异才能带来原本的意义,并把结构主义所说的差异改造为“对反互补差异结构”,而它的最原初的体现就是原初时间。一切构成和发生都在这种作为原初差异的原初时间境域中暗中准备好了,在这个意义上,它就成为一切意义的本原。
朱刚老师认为,在张祥龙对中国哲学的现象学阐释中,这一作为意义本原的时间境域经历了从“天道”到“亲亲”的演变。
在以《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为代表作的前期思想中,张祥龙认为原初时间性乃是天道,它代表了传统中国思想的最高范畴,并被张祥龙改造为一种纯粹的构成境域,后者不是一种客观现成的规律,而是天道本身的时机化,这种原初时间就是一切意义的发源地。在后期思想中,张祥龙更多以“亲亲”为本原的构成性时间境域。通过对亲亲进行现象学还原,亲亲本身就不再被理解为单纯的生物学血亲关系或后天的社会规范,而是意义的发生性源头,即人本身的代际生存方式。作为代际时间,亲亲具有两个层次:一个是作为有意识的孝慈这样一种意向行为,另一个则是前意识、前意向和前对象的相与共在。在其中,时间性不是形式化的,而是代际之间的相互绽出和彼此到达,即亲代与子代之间有情意的相互参与和构成,它在源头处构成了人生意义的基底。原生家庭所带来的意义缺失恰恰从反面证明了亲亲时间的原初性。
在讲座的结语部分,朱刚老师指出,从胡塞尔现象学开始,以时间为意义本原的这种范式转化在张祥龙的亲亲时间现象学中得到了较为彻底的实现。同时指出在张祥龙思想中,前期生生不息的天道和后期亲亲不已的人道构成了原初时间性的双重根,它们相互奠基,彼此彰显:天道生生不息,人道亲亲不已。
朱刚老师讲座结束后,主持人郑辟瑞老师做了简要总结。在现场提问环节,朱刚老师对同学们的问题一一耐心作答。
对于海德格尔的时间观是否是一种总体性的时间观,朱刚老师表示了肯定,并从列维纳斯关于他人的论述方面予以补充性解释。
对于意义本原论是否仍然未能摆脱形质论,以及生育与亲亲是否仍然处在与生物学意义上的生育的纠缠关系中,朱刚老师表示,这两个问题难以有现成的回答,因为就算每一次突破的尝试都不可避免地回落到所要突破的东西中去,突破的尝试本身也仍然是有意义的,因此成功的关键其实不在于尝试者本身,而是后来者的重新诠释。
对于天道时间如何与人道时间相互奠基的问题,朱刚老师承认这是讲座设计的一个薄弱环节,并进一步将天道的质料性内容解释为仁,将人道的质料性内容解释为亲亲或孝,并提供了多种奠基模式的可能性。
对于时间本体是否存在的问题,朱刚老师认为这里涉及现象学时间理解的一个重要特征,即时间不再是一种抽象的形式,不能脱离其显现的实事来理解时间,但我们并不因此就能说时间所时间化的实事就比时间本身更加根本,因为唯有从时间性出发,这些显现的实事才是可理解的。
对于亲亲时间性是否会错失将来维度的问题,朱刚老师补充了亲亲时间的三个环节:“我”相当于原印象或当下,我的“亲辈”相当于我本真的曾在,而我的“子辈”则相当于将来。这三个环节共同组成了完整的亲亲时间性,它跟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时间结构是对应的。
最后,主持人郑辟瑞老师从分析哲学角度为整个讲座画上了句号,他补充了塞拉斯关于时间的看法:语言的时态性构成了我们言说的视角,这与现象学的时间理解有类似之处;更进一步说,人类思想有其多样性,不只是语言,画家也可以用色彩来思考色彩,作曲家可以用声音来思考声音,借此我们可以说:人类是用“在时间之中”来思考时间本身。
讲座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
